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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哲学教授刘永谋:全球文科缩招是大势所趋,出现在AI大热之前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08 17:13:00    

AI 大热,全球文科正在经历“衰退”。

数据显示,以哈佛大学为例,2022年仅有7%的新生计划主修人文学科;2025年秋季学期,其本科生学院取消了至少30门课程,多为文科课程。

据21世纪经济报道,近年来,中国大学专业撤销数量屡创新高,2023年全国本科专业点撤销数量高达1670个。其中,设计学类、外国语言文学类等专业类撤销数量位居前列。3月,南方周末专访复旦大学校长金力,他表示,文科招生的比例,会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四十,降到百分之二十。

在缩招的大背景下,叠加AI的能力,文科有没有用的问题,摆在教师、学生乃至从业者面前。

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哲学学院教授刘永谋,年初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我从事的哲学专业里,还有人高唱‘无用便是大用’,这是对时代变迁的不敏感。”

6月2日,刘永谋做客“九派长谈”,再次直面AI冲击下包括哲学在内的文科相关议题。

在他看来,以往以博闻强识为显著特征的传统博学型文科,在搜索引擎广泛应用,尤其是AI风靡的当下,已然失去了其原有的独特价值。文科教育工作者应当效仿苏格拉底,以智慧启迪的方式,引导学生自发地深入思考、开展创造性学习。他将这种转变称为“从博学转向慎思”。

而文科缩招已然成为不可阻挡的大势,“这是事实,全球如此,这种趋势在人工智能大热之前就出现了。”“随着社会发展,专业起起落落很正常,文科要是不适应时代会缩招,但改造适应后也可以扩招。”

以下为“九派长谈”小宇宙节目《对话哲学教授刘永谋:AI来势汹汹,我们选择直面文科焦虑》的部分实录,稿件经过整理,发布前经刘永谋审定。

完整版见:

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6841ba3279e285b9b86f4b56?s=eyJ1IjoiNjc1MDFmN2ZlZGNlNjcxMDRhZjMzMmZjIiwiZCI6MX0%3D

【1】

九派新闻:当学生质问您哲学能否让我年薪百万,您如何作答?

刘永谋:我当大学哲学老师20年了,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或类似的问题。

我觉得原因很明显。哲学专业的学生不会问,他们选择学哲学,与考分有关。如果他们嫌弃专业还在课堂上问我,显然是自取其辱。非哲学专业的学生也不会问,在他们眼里,哲学有几分神秘。我见过很多学高能物理、经济学、医学、生物学的年轻人,非要转来学哲学,拦都拦不住。我跟他们说哲学越学越穷,他们还是要学,说跟老师学“爱智慧”,这让我压力很大,生怕自己表现配不上“爱智慧”这三个字。

复旦大学120周年校庆时,哲学院有毕业生向母院捐了一亿资金。所以学哲学还是有可能让人年薪百万甚至超过千万,但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年薪百万,其实所有专业都是这样。

九派新闻:看您过往的发言,您一直认为文科教育必须有用,为什么?

刘永谋:年薪百万或越多意义就越大,这种逻辑肯定有问题。现在AI研究领域有种说法叫“无用之人”,认为AI工作能力很强,人类在它面前就没用了。这种说法把人生的意义唯一地系于工作之上,认为只有工作才能对别人、对社会有帮助,没工作就失去所有意义。本质上这是价值观和认知观念的问题。

九派新闻:现在AI也具备了一定写作能力,您在日常教学里,有遇到过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是AI写的吗,能看出区别吗?

刘永谋:学生用AI做作业、写论文,越来越普遍,大家都在讨论怎么应对,甚至有同行提出用课堂考试或口试代替课程论文。

现在的技术,还分辨不出论文是完全由AI写的、完全由人写的,还是人机合作写的。

而且还有个现象,如果你写的东西用AI重新检测、修改、润色后,再去检测,会显示完全是AI写的,这叫AI的反向版权污染问题。所以,我们怎么跟学生说要自主思考,别用AI写论文呢?其实不管有没有AI,聪明的学生都知道自主思考的价值。

现在的问题不是大学生不知道自主思考的重要性,而是很多学生不爱思考,也不爱说话,整天拿着手机和iPad,我称之为“沉默的大学生”。《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采访我后,将他们形容为“寂静的一代”。

有学生说,这叫“节能模式”,高考前太累了,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出现失速现象。大学生的沉默与透支人生有关,更深背景是意义加速流失,无意义感在全社会蔓延,我非常担心人正在变成机器。

九派新闻:有报道说学生用AI完成的作业得了高分,既然如此,是不是意味着传统的人文教学评价体系失效了?

刘永谋:在我的通识课“科学技术哲学”课堂上,有个西方哲学专业的本科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说,老师,我写这些西方哲学史的作业、论文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他问得很好。哲学不是哲学史,现在对哲学的理解好像就是多看几本哲学书,多记几个哲学家的观点,这是对哲学的曲解。其实所有文科教育都面临这个问题,即博学文科的终结。

传统文科觉得博学就是古代遗风,多看书、多记观点,这在西方尤其是神学家、研究圣经的史学家那里有类似遗风,后来在整个大学文科教育中成了主流。但自从有了搜索引擎,现在又有了AI,这种博学毫无价值。

文科教育工作者应该像苏格拉底一样,引导学生自发思考、创造性学习,我称之为“博学转向慎思”。如果真正能实现转变,相应的人文教学评价体系也要变化。

【2】

九派新闻:使用DeepSeek进行资料梳理时,你会感觉机器梳理的内容比人类更客观吗?

刘永谋:并不会。现在有证据表明AI存在不可避免的“AI幻觉”,会胡编乱造事实性假设。

有段时间,网上有很多人用AI评价学者、著作、论文,说这东西客观,因为它没有人情因素,其实这是“AI迷思”。

要知道它是大模型制造出来的,我想让DeepSeek评价我很好,在网上多发些相关内容就够了。而国际上通行的学术评价用的是“同行评审”,也就是小同行的评价。

AI不是人,没办法认可你,大模型对一个人水平的评价,只是通过搜索、学习、上下文概率排序和模式识别等技术手段生成内容,本质上是网上信息、数据和内容的“镜子”或“平均值”。而网上内容大部分并不专业,也不客观。

而学界的硬通货是学术共同体对你的认可,这个认可是建立在你对学术共同体知识贡献基础上的。

九派新闻:我们做个设想,如果哲学期刊开始用AI盲审,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刘永谋: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但不成立。就像我刚刚说的,现在从技术上无法区分一段内容是否有AI痕迹,而且发表论文是学界对你的认同,是学术共同体对你的认可,是人对你的认可。

但我必须强调一点,当前AI对期刊的冲击很大,正是在于无法判定一段内容究竟是AI写的、人写的还是合作写的。

很多人在用AI定题目、搭框架,然后一段一段让AI把框架填满,最后再用AI润色的论文,这基本上无法检查出来。而按照传统的“学术诚信三原则”——首先,你确实做了某项工作时,才能声称做了;其次,当你仰赖了别人的工作,应引注和致谢;最后,所有的数据和文献应真实而公正地呈现。按照这样的原则,AI创作论文百分之一百属于抄袭。

如果无法把握学术诚信,学术杂志与学术发表还有什么意义?或者说,用发表衡量文科学术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所有杂志都为这个问题痛苦,还出现了反向版权污染问题,本来是我写的东西,让AI修改了一些错别字、调整了格式,再去检测就说我百分之百是抄的。

如果学术期刊发展出现无法判别的问题,就从根本上摧毁了我们现在学术的根基。大多数杂志倾向于严格排斥AI在学术论文写作中的作用,可以查点文献,别的都不行。

九派新闻:近年来,“文科危机”或“文科衰退”的讨论在全球不断涌现,作为哲学教授,您或同事有过担忧吗?

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是中国最顶级的文科大学,我们没这种担心,但我知道文科实力弱的高校肯定要面对这种压力,而且压力会越来越大。

文科缩招是大势所趋,这是事实,全球如此。而且这种趋势在人工智能大热之前就出现了。

实际上,中国是世界文科大国,从哲学角度看,中国哲学专业的从业人数、学生数量、经费使用、成果产出在世界上都名列前茅。这是因为中国政府很重视文科,也和历史上中国历来是文科大国有关系。

其实AI冲击的不仅是文科,也冲击理工科和社会科学。我们现在这种学科划分是在工业革命过程中逐渐成熟的,和现在的信息革命、智能革命不相适应。

我认为,未来学科应该打破传统学科壁垒,围绕问题重新组织,而且要能随着新科技的发展灵活调整,带有很强的弹性、灵活性和流动性。

九派新闻:说到全球性文科衰退,与此同时,科学、技术、工程类学科的地位在上升,您和这些学科的同事交流时,他们怎么看待这种地位变化?

刘永谋:今天大家都在讨论文科衰退,可能忘了我们一直是文科大国。科举废除后,理工科才真正建制化。哪怕理工科内部也有很多天坑专业,最著名的就是生化环材。

统计数字表明哲学专业学生没那么不好,可能因为哲学专业毕业生人数少,而且哲学是万金油,在就业分配统计数字上还不错。

现在理工科情况,比如土木专业,因为中国房地产行业遇冷,基本要“团灭”。社会变化发展,专业起起落落很正常,文科要是不适应时代会缩招,但改造适应后也可以扩招。

我问过国外同行,他们觉得招不到人、学生不选就得砍掉,很正常。他们高校很多是私立大学,靠社会需求,找不到经费当然被砍掉,没什么好说的。

九派新闻:在这个时代,您觉得文科学者尚未被AI取代的能力是什么?

刘永谋:很多家长和学生都问我这个问题,不单单是问文科学者,还有以后如何选专业。现在想回避AI冲击是不可能的事,所有学科都会受冲击。

那怎么办?通俗地说,机器人能干的事,我们要比它干得更好才能保住饭碗。其次,要强化AI大模型没有的能力。不谈科幻,就说目前的状况,我觉得AI还没有掌握如下能力:

一是疑问和批判性思维能力。二是人际沟通能力。再怎么说,AI不是人,我现在接电话,听到是机器人马上就挂断。人和人之间有社会交往,能共同交流,能感受到生命、人生的真实一面。

第三点,目前机器人下棋厉害,但让它当咖啡师就不行,它的动手能力远远不如人类。我们觉得挖土好像很简单,但我们是通过上亿年生物进化、上百万年人类进化才获得这样精妙的肉体。

更深层次的是,要持续不断学习,而且要加速学习。未来很可能出现我称之为“学习迁移”的状态,就是我在某个领域成为专家,快速切入这个行业,但很快形势转变,又要切入另一个行业,迅速重新学习其他东西,很快在另一个领域立足。学习能力是最重要的元能力。

【3】

九派新闻:您是怎样走上哲学之路的?

刘永谋:我最初在化工系学环境工程,后来学科技哲学,博士后做决策主义、管理科学和工程。

我文理都学了一点,但都没学太好。不过我觉得这种情况倒适合做哲学,什么都学过,但都学得不太好。

我走上哲学之路没什么特别故事,可以说是糊里糊涂的。但我觉得人要分清自己喜欢做什么和擅长做什么,这两者不完全一致。我学了这么多东西后,觉得哲学相对容易,或者说我比较擅长做这方面工作,而且我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

九派新闻:有哪个时刻您会感觉,自己被哲学点亮了吗?

刘永谋:我认为哲学不需要启蒙人,人吃饱穿暖就会思考真善美、人活着是为什么等问题,年龄越大越会想。

我只是因缘际会被引到这条路上。非要说一个瞬间,我有个大学同学有次请我吃饭,那时我在上班挣钱,我跟他抱怨做乙方,总要给别人点烟倒酒求人。他劝我考研,我说我成绩差考不上。他说,那你考哲学吧,我成绩跟你差不多,甚至更差,但考上了哲学硕士。

就这么一句话,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虽然不精彩也不动人,但这是当年真实情况。

九派新闻:虽然是干一行爱一行,我们也很好奇,这么长时间与哲学相伴,对哲学的研究反过来如何影响了你?

刘永谋:说老实话,这些属于私人性问题。今天我和女儿吃饭时,她觉得观众可能对这类问题感兴趣,但我不喜欢聊这些。

九派新闻:也许大家希望从哲学中得到抚慰。

刘永谋:首先,哲学是“爱智慧”,不是智慧本身。没有证据表明哲学系老师比商学院或物理系老师更有智慧。现实中哲学老师过得一地鸡毛的比例,我不敢说比别的院系多,但也不会少。所以哲学不会带来智慧,人光靠学习知识是得不到智慧的,要在现实生活中、实践中获得。

第二,哲学是一门专业,有知识概念的系统和门槛。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对哲学有误解,认为哲学是心灵鸡汤,能抚慰人生,这是非常错误的观点。我们招学生时,往往不招那些号称从小思考人生、追求智慧、经常在草垛上仰望星空的学生。哲学不是心灵鸡汤,不是教人怎么活着。

第三我想说,今天人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不知道学什么、怎么活,而在于要勇敢地活着,去实现自己的想法,展现力量和生命力。

如何去活着的问题的真谛,在我看来就是努力去活着。

九派新闻:我看到您出版的新书,叫《智能革命后的世界:AI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命运》。

刘永谋:20多年前我就开始关注互联网,后来从互联网到VR,再到物联网、全面元宇宙,一直到人工智能,一直在跟踪研究,不过最近三年主要集中在AI这一块。

我最近规划的主要研究工作是写AI相关的三部曲,第一本《智能革命后的世界:AI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命运》已经在去年年底出版了。书里讨论了很多有趣问题,比如AI对人的情感有什么冲击和影响,人能不能爱上机器人,机器人能不能爱上人等等。

我现在写第二本《AI性别:日常生活的智慧跃迁》,从微观视角出发。第三本《AI与人的机器化》,会回到哲学最原初的关于人的历史境遇的探讨,会讨论自由意志、精神状态、人的主体性等问题。

我写这三本书,是为了涵盖宏观走势、微观日常和人的历史境遇三个方面,全面理解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九派新闻:如果存在一个完美模拟人类思维的AI哲学家,您愿意让它代笔您的下一本著作吗?

刘永谋:你的问题问得很好,好不在于要我给你一个“是”或“不是”的回答,而在于引起了更多思考。

首先,我觉得这是科学幻想,不可能实现。我想如果有一天,AI真的觉醒了自我意识,非常聪明,超过了人类,但我相信它绝不同于人的意识,只是某种机器意识。

其次,就算它能写这些东西,我也不会让它帮我写,因为做研究的乐趣就在于写作本身。

学术的目的本来是为人类知识、保护人类思想添砖加瓦,现在呢,被异化成发多少文章,出版多少本书,文章被引用多少次……这完全没意义,只是个形式,我叫它“工分制学术”。尽管这种现状存在也有其合理性。

此外,就哲学而言,AI没办法帮我写真正的哲学专著。哲学的思维就是不确定的,哲学家总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AI可以模仿,它可以用以往的东西来模拟生成新标题,但绝不可能知道未来的哲学家会写什么。

因为每一个哲学家最大的荣耀,就是要颠覆所有前辈的结论——他们都是错的!这就是黑格尔讲的“哲学是战场”的比喻,哲学上到处都是尸骨,所有的前人是错的。

【4】

九派新闻:您反复提到,AI时代最大的问题不是机器人变成人,而是人会变成机器人。人变成机器人有什么问题?

刘永谋: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现在确实有一些激进的科学家、艺术家声称自己是机器人,或者向往成为机器人。他们认为,如果智能发展的下个阶段是机器智能,那么他们愿意人类灭绝,让机器智能朝着更高速发展。这就是所谓的硅基文明和碳基文明之间的竞争。就像《三体》里的“降临派”。

我本人是反对这种想法的,我认为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有“上帝视角”,他们把自己站在人族之外,站在地球之外,好像自己是宇宙的主宰,从上帝的角度来思考。

可是我们是人,要记住自己的种族。即便人工智能有一天会完全超过人类,但此时它毕竟还没有超过。我作为人族的一员,要维护我人族的利益。在人工智能超越人类之前去控制它,我称之为技术控制的选择论。

其次,变成机器人,并不意味着人类变得更高级,而是人被拉平到与机器一样。我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找到自信,讨论所谓的自由意志,可你竟然今天说,我们只是一台智能机器?

这是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这些大思想家们彻底的无情的背叛!当然,这不是科学问题,无关对错,只是一种价值选择。

九派新闻:面对全球性的文科衰退,如果说哲学这门学科到了必须终结的时候,您会给这门学科设计什么样的临终关怀方案?

刘永谋:我觉得哲学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作为专业学科的哲学,它可能衰退,可能招不到学生,但哲学思考不可能消失。人是一根能思考的芦苇,不思考就不是人了。

文科也是如此,人始终有超越性的追求,会追寻意义问题。如此,文科就不会消失。

九派新闻:如果哲学注定成为数字文明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您希望刻在学科墓志铭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刘永谋:当这种情况出现时,人类已经失去了人性。在这个意义上,人已经灭绝,成为机器,或者回到了动物状态。这样的墓志铭,不是我哲学的墓志铭,而是整个人类的墓志铭,因为人类已经完蛋,没有人类了。

没有哲学的墓志铭,哲学的墓志铭,就是全人类的墓志铭。

文字: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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