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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渡口的故乡 ——韩原林诗集《渡口归人》阅读笔记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06 03:44:00    

□李明华

阅读一:从相识到相知

摆渡人拉低帽檐,一场雨

就要下来了

他要赶在一场风前,渡向彼岸

他在等一个人

水湾的涛声低低地压过来,又回转而去

那鸟儿来回穿梭在雨中,在汪洋里

俯冲,奋起,向远

他还没有来

夜幕扯下来

他像摆渡人放飞的鸟,云雨路上却不见踪影

他得等

一声吆喝里起程

——《摆渡人》

认识和阅读撒拉族诗人韩原林是从这首《摆渡人》开始的。“他在等一个人”“他还没有来”“他得等”,与其说那个拉低帽檐的摆渡人在等什么,还不如说韩原林在期待什么。一韵三叹、往返回环的旋律中,那种没有确定性又充满等待的艺术张力,恰似柳宗元笔下“独钓寒江雪”的老翁。出奇的静寂,被一种出发前的庄严或归来时的期盼包裹得严严实实,乡愁的意味被扯下的“夜幕”彻底吞没,好就好在一股既暖又冷的情感河流在文字的内部隐隐地向我们袭来,朝着预知与未知、可能与不可能的方向发展。

这是韩原林《渡口归人》近二百首诗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不仅具备了诗歌的几个元素,而且有了小说的意味。我是把这首诗当作一篇微型小说去读的。没有急吼吼抒情的影子,也没有满怀豪情及随意转换意象的“诗人腔”,几乎用陈述的语气完成描述性的诗句中,不急不忙中打动内心最动情的部分。人物:摆渡人。形象:拉低帽檐(暗含冷峻)。环境:一场雨就要下来了,水湾的涛声低低地压过来,夜幕扯下来(暗含故事生发)。情节:他要赶在一场风前,渡向彼岸,他在等一个人,他还没有来。那鸟儿来回穿梭在雨中,在汪洋里,俯冲,奋起,向远。高潮:在“一声吆喝里起程”戛然而止,所有的“静寂”中,“一声吆喝”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与回味,将未知的故事没有尽头地拓展开去。这无疑是一首好诗,又是一篇好的微型小说。这样的诗,在《渡口归人》中比比皆是。

如果《摆渡人》还看不出他诗歌创作大致的风格与品相,那么“麦子入仓后/整个荒芜被草淋湿//渡河。他要在彼岸/系好余生(《彼岸》)”这首诗惜字如金,在取舍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空灵,留给读者想象的余地和空间就显而易见了。尤其是“渡河”两个字干净利落,跟《渡口归人》中的“一声吆喝”有着类似的艺术力量,在一种“在场”中得到了可能的功能性敞开,并让诗人和读者的经验与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调动。“窗外,瓜熟蒂落/远山落雪(《珠落玉盘》)”更是如此。

有了这些诗的垫底,从相识渐渐进入了相知。

可以说,韩原林是当下风头正健的撒拉族诗人。他先后出版诗集《清水湾诗笺》《生命之恋》《渡口归人》等。应该说,韩原林的诗歌产量不是太高。但是,就这为数不多的诗歌,使韩原林在撒拉族诗人中声名鹊起炙手可热。他应该是撒拉族诗人中继韩秋夫、马丁、阿尔丁夫·翼人、韩文德之后,被关注和讨论最热门的诗人之一。

韩原林之所以在当下以韩庆功为代表的撒拉族作家中显得别具一格,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他摆脱了撒拉族文学中以往滚滚黄河般流淌的“动”感——撒拉族先民长途迁徙中的“苦难寻根”意识和在浪尖上乘风破浪闯荡生计的“英雄主义”情怀。不爱说话的韩原林在诗歌创作上是聪明的,他深知这种“苦难寻根”“英雄主义”情怀被先辈诗人马丁、韩文德们已经写到了极致。因此,他另辟蹊径,沉静下来,一景一物,一句一情,抒情达意那些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黄河边撒拉族鲜为人知的最温情的部位。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诗歌延伸了撒拉族诗歌叙事功能的手臂,将自己和自己的情绪牢牢藏在“诗歌”的背后,四平八稳的叙述和描述中,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温软的抒情力量。这是韩原林对撒拉族诗歌的最大贡献。

“你说:席上坐的都是亲人/她说:索菲亚阿依霞挑水的路上/一路笑语和霞光(《葡萄架下》)”“我在南山下/我的歌声里充满阳光的温暖/我种地的时候/我的血管里流淌柴米油盐的余香//你生活在南山之外/你的衣裙比蝴蝶的翅还好看/你路过的时候/你的清香里浮动花木草果的细影(《南山:你我》)”“入座,请入座/啖饮山野蔬,清炒云烟绿//好不过自家盐,美不过自家菜/山水在我家,异珍在我水(《阿什匠村来客》)”口语入诗,准确的叙述和描述随处可见。这是韩原林诗歌鲜明的特征之一。

阅读二:个体认知和经验中的故乡

从哲学的角度讲,人们的意识来源于客观世界。同样,一切诗歌活动也来自于诗人对世界、对社会、对生活的认知和体验。“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福克纳的这句名言可以代表相当多的作家对故乡的情感。诚然,对于韩原林而言,“清水”或“清水湾”“打麦场”“草垛上”“葡萄架下”,包括黄河边,清水湾一隅的地域空间、风土人情,同时融聚、纠结着多样的情感,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独异的特质。

可以说,《渡口归人》是韩原林诗化了的现实生活的一次婉约和温情记录。当下,文学写作与阅读往往呈现出一种快餐现象。尤其是现代诗歌也因为过分强调个性与自我,而陷入个人思想情绪发泄的迷宫,一首诗中几种意象跳跃性转换,甚至意象破碎,像“克隆”的高科技,让人似懂非懂,甚至压根就像中国制造商药瓶子上的外文说明,读不懂。韩原林则不同,他善于把握和掌控诗歌的轻捷与明快,将自我藏在诗歌的背后,一首诗只寥寥十几行,看似平淡,仔细琢磨,入木三分,个中意味余韵袅袅,将乡愁婉约地呈现给我们。

对于韩原林来说,故乡是具体的。“我梦见我躺在麦粒的河流上/打捞前半生都在土地里的自己,却两手空空//那个听着布谷吹柳笛拾麦穗的画框里/套牛耕地的人老了//可是,我依然想你,你叫麦子/你像一个睡着的婴儿,在等待自己的春天(《麦子》)”,具体到俯拾皆是的“麦粒、河流、土地、布谷、柳笛、套牛耕地的人、婴儿、春天。”衰老与新生,寥寥数行,绵密的农耕意象里,浓郁的乡愁让人立马产生回乡的念头。

一曲恋歌如桃花梨花开落

羞涩、甜蜜、忧愁里给你一个远方

那是一河春水拍岸而去、逐梦路上

执手送别,唱响离歌的远方

那是琴弦里动人的旋律中雄鹰飞上蓝天

遨游青山绿水,满含深情的远方

那是雪山湖畔放牧一个季节留下飞扬的自己

聆听马兰心语,花儿盛开的远方

那是走遍天涯之后离家越来越近的日子里

渴望风吹麦浪,瓜果丰收的远方

……

——(《远方》节选)

故乡的山川水色无时不在滋养着他的身体,故乡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也无时不在润泽着他的心灵,故乡已经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和寄托。“远方啊,梦想与现实中如花开花落/那是秋日黄昏之后仰望星空的远方”“远方,所有的远方/那是一生一世耕耘的远方,重温记忆的远方”“所有的远方,魂牵梦绕的远方/收纳本色的远方,接纳生死的远方”“炊烟再次升起的时候,你我都老了/远方只剩家园,一个可以把家安顿的远方”。故乡对于韩原林来说,潜滋暗长着美好的细节和非常具体而生动的图景:如花开花落,秋日黄昏,仰望星空,重温记忆,家园……是一种温暖的归宿,是母亲子宫般安全的住所,是“收纳本色的远方,接纳生死的远方”,是无法割舍的疼痛,是挑断骨头连着筋的细密盘结与紧合。

韩原林在种种细节和场景的呈现中,让故乡的相关场域与记忆缓缓融入生命中的美好和诗意。以此为原点,故乡在他的笔下经常幻化为精神的居所和生命的归宿,从而赋予故乡以诗学的象征韵味。“今夜,我把最美的文字连同自己/寄给黄河边的家园,寄给我的村庄/故乡已经下雪了//写一行,抹掉一行的思念/隔着灯火,抵达/灵魂安息之地(《在他乡》)”“等我的人/夜夜守着炉火/绣一朵梅花(《雪夜》)”

故乡是人生最深处的情感和诗意。韩原林诗歌中的故乡有两个纬度并行:一是实存的细节与场景,“桃花、清风、皓月、流水、篱笆、涛声、红辣椒……”二是精神的故乡,“一如既往地渴望/那一束光里的今生后世(《和自己相处》)”“生命始生,归期已然/我像一片树叶/秋风里,将回归于你的怀抱(《生命册》)”“由诗开始,一起抵达清水湾/我们,生会在这里/死也会在这里”。这两个并行的纬度分别具有不同的指向,如果搞不清这个问题,就无法走进他故乡的内核,也无法打开诗人黄河浪花般密集的情感象征。在情感层面上,诗人留恋生他养他的故土;在精神层面上,诗人更渴望返还的是超越现实的情感孕育的精神故乡。

……

当我疲惫、厌倦、孤身一人行走

想起所有抹不掉的名字

我想,我也有回不去的一天

在一棵树下重拾自己

在诗性的自然里读自己

读出属于灵魂的真言

生命始生,归期已然

我像一片树叶

秋风里,将回归于你的怀抱

这两个纬度并行的故乡情结,恰恰是不断蛊惑诗人反复游弋、返乡再返乡的根源,是诗人诗兴连绵不绝的缘起,它跟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萧红的呼兰河、陈忠实的关中平原一样让人感同身受,有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诗人对生命之源的不断探查。诗人渴望返回孕育了他生命和精神的原乡,那是无限空间的永恒,是一种生命与神灵、主体与灵魂对话的现场。

“想着想着/你我就这样老了//多少年来,如影相随的一道门/隔着你,也隔着我//花开,该是风吹衣袖/花落,该是远山落雪(《花开花落》)”,而这一切,诗人还没有找到,那个拉低帽檐的摆渡人,在“一声吆喝里起程”,寻找,再寻找。

《青海日报》(2025年06月06日 第8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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