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的后背紧贴着甬道拐角的砖墙,砖缝里渗出的凉水顺着衣领往脊椎里钻。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比头顶滴落的水声还要清晰——刚才熄灭手电前,他瞥见墙根有半块碎砖,棱角正对着自己藏身处的影子。
要是那些人举灯一扫,影子边缘的锯齿状光斑,足够让他们发现这里多了个活人。
脚步声在甬道里撞出回音,第七声落脚时,幽绿色的光先漫了过来。
许知远眯起眼,看见第一盏灯的光晕里浮着半张脸——是黑狗张,左眉骨有道刀疤,此刻在幽光下泛着青紫色,像条爬在脸上的蜈蚣。
他手里拎的不是普通油灯,灯芯浸着深褐色液体,许知远闻见了,是掺了人血的尸油,母亲当年翻《阴阳手札》时说过,这种灯专照阴路,活人见了会折阳寿。
“都机灵着。”黑狗张的声音像砂纸磨铁锅,他伸手抹过墙面,指尖沾了点黑血,凑到鼻端嗅了嗅,“这墙渗的是生血,怨气还没散透。”他身后跟着四个黑衣男人,最前面两个抬着口红漆木箱,箱盖上用金漆画着八卦,八卦中心嵌着块半透明玉牌,许知远认得那纹路——是汉代的“引魂璋”,专门给阴差指路用的。
木箱磕在砖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许知远的太阳穴跟着跳了跳,他数过了,四个手下加黑狗张,总共五个人。
自己手里只有铁锹,刚才摔倒时撞得手腕生疼,真要动手......他抿紧嘴唇,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里——母亲说过,太阴之体招阴物,可这时候倒盼着墙后那些东西能闹得再凶些,分一分他们的注意力。
“布阵。”黑狗张踢了踢脚边的麻袋,里面滚出一把朱砂。
手下们立刻散开,两人沿着甬道撒朱砂,另两人把符纸贴在砖缝里。
许知远盯着那些符纸,黄纸边缘焦黑,是用棺材板烧的灰调的胶——《鲁班阴阳簿》里确实有这种“阴兵借道”阵,借的是枉死鬼的脚力,替活物搬阴物。
可他们搬的是什么?
那口红漆箱里......
“张哥,这阵得连引七盏灯。”贴符纸的手下突然停住,指着青铜门的方向,“那门正中央的血字......”
黑狗张的油灯“刷”地抬起来,幽绿光照在青铜门上,“开门”两个血字像活了似的,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淌。
他刀疤一颤,从怀里摸出个青铜铃铛,“当啷”摇了两下,墙后的婴儿笑声猛地拔高,像无数根针往耳朵里扎。
许知远咬着舌尖,尝到铁锈味——这是镇魂咒,用活人的痛压阴物的闹。
“怕什么?”黑狗张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血滩里,“那血字是给许老教授看的,他当年没敢开,现在他儿子来了......”他突然住了嘴,刀疤下的眼皮跳了跳,“把引魂钉拔了。”
抬木箱的手下应了一声,搬来条长凳,踩上去拔门环上的引魂钉。
许知远盯着他的手——钉子上的胎发是新鲜的,还沾着奶腥味,应该是这月镇东接生婆那偷的。
七枚钉子拔完,门环“咔”地轻响,青铜门露出条细缝,缝里吹出的风裹着霉味,却比刚才更冷了,许知远后颈的汗毛根根立起,这是阴门开了的征兆。
“时辰到了。”黑狗张摸出张黄符,蘸着灯油点燃,“都退到阵外。”符纸烧到指尖才松手,火苗坠在朱砂阵中心,“阴路通,鬼脚动,阳人借道莫回头——”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
许知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青铜门缝里渗出了雾气,不是阴雾那种灰蒙蒙的,是泛着青的,像有人在门后撒了把细盐,雾里还飘着碎布片,许知远一眼认出那是蓝布工装——镇东砖厂工人穿的那种。
墙后的婴儿笑声停了。
甬道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睫毛颤动的声音。
黑狗张的油灯突然“噗”地灭了,黑暗里,许知远看见青铜门的门缝又宽了寸许,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长,很长,像是......穿着胶鞋的脚。
“张......张哥......”贴符纸的手下声音发颤,“阵......阵在动......”
许知远摸向怀里的钢笔——那是父亲失踪前送他的,笔帽里藏着半块玉珏,母亲说能挡一次阴煞。
他的指尖刚碰到笔帽,就听见黑狗张倒吸了口凉气:“念咒!
快念!“
咒语声从五个人嘴里挤出来,七零八落的,像破风箱在喘气。
许知远贴着墙慢慢挪,他看见青铜门下的影子又长了一截,这次不是脚,是裤管,蓝布的,沾着泥,和镇东砖厂工人穿的一模一样。
甬道深处传来第一声脚步声。
很沉,像穿着胶鞋,一步一步,顺着石阶往下走。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许知远数到第七声时,看清了来者的鞋尖——和他刚才在手电光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是双沾着泥的黑胶鞋,鞋帮上还挂着半片碎砖,和镇东砖厂的砖窑里烧出来的,分毫不差。
甬道里的脚步声突然变了。
原本单调的“吱呀”胶鞋碾地声,在第七步后陡然膨胀成一片闷雷。
许知远的耳膜被震得发疼,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那不是单个人的脚步,是成百上千双胶鞋同时碾过青石板的共振。
他贴着墙的掌心渗出冷汗,终于想起母亲手札里夹着的残页:“阴兵借道,三响为引,七步成军,若闻千蹄沓沓,必是枉死军魂受咒所迫。”
墙后的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浓重的土腥气灌进鼻腔。
许知远看见黑狗张的喉结剧烈滚动,刀疤下的皮肤泛着青白,他手里的青铜铃当啷坠地,五个手下的符纸“簌簌”掉了一地。
贴符纸的手下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盯着青铜门缝里漫出的蓝布角:“张哥......那是砖厂的李瘸子!
上个月他掉进砖窑被烧得只剩半条腿,我亲眼埋的......“
“闭嘴!”黑狗张反手抽了他一耳光,却没敢看门缝。
许知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青雾里影影绰绰浮着几十张脸,有被砖窑烧得焦黑的,有被土埋得肿胀的,全是镇东砖厂的工人。
他们的蓝布工装破成条缕,胶鞋上沾着的不是泥,是凝固的血痂。
许知远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疤里。
父亲失踪前最后一封家信提到过镇东砖厂:“砖厂建在汉代义庄遗址上,挖到过带血的陶瓮。”原来那些陶瓮里,装的根本不是随葬品,是被活埋的筑墓人。
脚步声更近了。
许知远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半步——他想听听这些阴兵嘴里有没有父亲的线索。
可刚抬起脚,“咔”的脆响在寂静里炸开。
是块松动的石板。
黑狗张的头“刷”地转过来,幽绿的灯油光里,他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果然是你。”刀疤随着嘴角咧开,“许老教授的种,倒比他有胆。”他冲手下一挥手,四个黑衣男人立刻呈扇形围过来,最前面的两个抄起了铁锹。
许知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摸向怀里的钢笔,笔帽里的玉珏却没像往常那样发烫——反而是胸口先烧起来了,热流从心脏往四肢窜,连指尖都在发颤。
母亲临终前说过的话突然撞进脑子:“太阴之体遇大凶,寒为引,热为刃,若能引阴入体......”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吸进肺里的瞬间,甬道里的温度骤降。
许知远听见自己骨骼发出轻响,皮肤表层浮起细密的冰晶,连睫毛都结了白霜。
围过来的手下突然顿住,为首的那个抬手揉眼:“见鬼了......人呢?”
黑狗张的刀疤猛地抽搐。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许知远刚才站立的地面——青石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像被什么无形的手往下拽。“阴遁!”他吼了一嗓子,可话音未落,“轰”的闷响里,许知远的身影已经沉进了地缝。
下坠的时间很短,短到许知远只来得及抓住一块凸起的砖角。
等他稳住身形,霉味混着铁锈味的空气灌进鼻腔。
他摸出钢笔拧亮笔尾的小灯——豆大的光圈里,一面青铜门巍然矗立,门高足有两人,门上的饕餮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最中央八个篆字被磨得发亮:“九幽之下,魂归其所。”
许知远的呼吸突然滞住。
门缝里卡着半截玉佩,羊脂玉质,刻着缠枝莲纹——和他从小到大看父亲戴在腰间的那块,分毫不差。
他伸手去碰玉佩,指尖即将触到玉面的瞬间,青铜门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
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许知远的后背抵上潮湿的砖墙,钢笔灯在掌心烫得发疼。
他盯着门缝里那半截玉佩,突然想起父亲失踪前那个雨夜,他蹲在书桌前帮自己系红领巾,玉佩擦过他额头的温度。
“小远,”父亲当时摸着他的头笑,“等我回来,给你看个大秘密。”
而此刻,大秘密的门,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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